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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群落中凸显的广州都市文化

2018-03-20 09:22:40 来源:《广府文化》第4辑 点击: 作者:江冰

都市群落中凸显的广州都市文化

——基于本土文化的片断思考

 

一、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

网上一个段子说:“北京把外国人变成中国人,上海把中国人变成外国人”。同属一个级别“北上广”的广州呢,我以为“是一个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的城市”。也许,你并不以为然——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其实你不懂广州人。他们看似随和包容,看似低调不争,看似不排外,其实骨子里有一份顽强,有一份说好了是坚守,说歹了是顽固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基于日常生活,基于世俗人生中的点点滴滴,如此生命立场,貌似不深刻,貌似很家常。

仔细体会,你不难发现:广东的民风与大陆内地迥然不同,尤其是列入“北上广”的广州,注重日常生活,注重感官享受,注重休闲娱乐,注重个体开心。亚运会在广州召开,开幕式既有面对大海扬帆激浪的豪迈,更有面对都市街坊一般的亲切,而后者则为主流。广州没有北京俯瞰天下的气度,也无上海跻身全球大都市的骄傲,倒有一份“任你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的淡定。非典期间,北京近于死城,气氛紧张;香港满城尽带白口罩,满地恐惧。而广州,茶楼照常,饭局不减,茶照喝,饭照吃,生意照常。

你可别小看这种街坊气氛、街坊气场。风云际会,历史机缘,这样一种来自日常基于世俗的生活态度,每每影响天下,镇定全局。比如20世纪80、90年代,由于吻合了整个时代的民众心理,暗合了一种在广东稀松平常在内地却别开生面的普遍情绪,成就了一场伟大且意义深远的“文化北伐”:粤语、粤菜、流行歌曲、商业观念,加之“小女人散文”、张欣张梅都市小说,一道北上,惠及全国,无形中证实了一条经济学的规律:“有需求,就会有供应”。张欣的小说始终对准广州大都市,白领的情感、时尚的生活,有生存压力,有灵魂挣扎,是中国大陆最早的都市“欢乐颂”;张梅小说是典型岭南气韵,她的中短篇小说始终浮现着一个形象:广州街坊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年轻女子,不一定有大理想的献身精神,却一定有着面对生活小事的“恍惚眼神”,即便是她的长篇小说《破碎的激情》,也多是岭南阴柔的“小气象”,而有意疏离时代历史的“大格局”。黄爱东西的随笔,更是“小格局”取胜,来自日常的细微感受,构成随笔散文的“生活质感”和血肉肌理。这三位都是广州长大的女性,她们文字的阴柔风格,接续前辈作家欧阳山《三家巷》的地域传统,与岭南文化有着天然的缘分。

我曾经在广州引进的内地人才中做过访问调查,当问询调到广州有何最大感触时,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是经济宽裕,工资高,生活好,重休闲。二是人际关系相对宽松,不上家做客,不议论隐私,一般不道德评价他人。三是价值多元,观念包容,你可以当老板,也可以开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看重官但不唯官,看重商但不会为挣钱不要命,要面子但不会死要面子,可以成功但不一定硬要成功,开心就好是口头禅;千万老板不一定开豪车穿名牌,平常百姓也会一卡游遍天下;重吃不重穿,穿着烟囱裤照样进五星酒店,门童不拦,穿者坦然;你家贯千万也不稀奇,我小本经营恬然自得。因此,在广州你呆久了,回老家不习惯,不知不觉,各种差异一下子都出来了,瞧瞧,为啥呢?因为你正在变成广州人。就像广州塔“小蛮腰”,虽然是巨大钢铁外来造物,但阴性柔美的造型,暗合了岭南文化的气质和气场,所以,屹立广州,扎根岭南。这就是广州这座城,改变所有人的一座城。你不服,都不行。

二、京派海派,却总叫不响粤派

我时常想到北上广三座“一线城市”,我们有京派海派,却总叫不响粤派,也许可以在文化中找原因:北京得天独厚,从永乐皇帝迁都开始就是“皇城根下”,且不谈,就说上海与广州。她们的城市发育成长都与开户开港有关、与殖民文化有关,但上海的文化力量似乎更鲜明更具边界感,上海人看天下所有人都是乡下人,自我优越感相当明显,崇尚西洋力挺时尚面向世界,你和他们呆在一块,上海人就是要不断地提醒你:我是上海人,你不是!必须的。

相比之下,广州人就要和气包容的多,不但笑迎天下客,而且宽容各种文化,表面上也会向来自北方的一切文化俯首称臣,当然骨子里依然自我,依然有固守不变执着的一套,或许可以比较地说,上海人是强势的,广州人是弱势的,上海人外露爱装显摆会“作”,广州人内敛不“装”低调包容,从两地人的衣食住行,从世博会和亚运会的宣传风格,均可看出大大的不同。但这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上海作家写上海的艺术冲动就是要超过广州?也许就是那份持才自傲的高调,那份溢于言表的自信!另外,穗港深三座城也有纠结。广州之与深圳之与香港,会与北京之与上海、悉尼之与墨尔本、洛杉矶之与旧金山、抑或是济南之与青岛,郑州之与开封,情形相似?一方有政治或行政或历史优势,一方有经济或文化或时尚优势,总之,明里暗里就是彼此不服气不买账,说白了,彼此瞧不起。难免,不奇怪,因为旗鼓相当,因为各有理由。穗港深:三座城,有互动有交情有纠结有故事,细细琢磨一下,也是气象万千啊!

三、“文化积累”不如京,“文化设计”不如沪

对比上海的田子坊新天地,你在潘家园琉璃厂就看不到“文化设计”的痕迹,北京的文物是历史一点一点的自然堆积,是皇都岁月一点一点的文化积累。因此,我没有在上海的那种惊讶,只有诚服。两种情绪,前者是跳跃的,后者是平静的,前者是灵动张扬的,后者渐入沉静的----思绪不由地又回到我居住的广州,假如说北京属于“文化积累”,上海属于“文化设计”,那么,广州又是什么呢?亚运会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新中轴线和珠江新城的崛起,我最惋惜的也是它们与原有广州中轴线的联系的中断,我难过于旧广州与新广州之间的某种断裂,岭南文化的特色在新比旧好的简单思维中被淡化乃至被抛弃了!新中轴线离爱群大厦面对的珠江、离上下九恩宁路、离风景独一的沙面老租界太远太远,距离尚在其次,关键是神韵已去,貌不合神已离……

可以说,我们在“文化积累”上不如北京,在“文化设计”上落后上海,巨大的气场使得北京在文化承传上顺理成章没有间隙,强烈的设计意识使得上海百年的文化承传贯通一气。也许殖民文化就是伴随上海起家发达的缘故吧,传统江南的元素,殖民海外的元素,现代国际都市时尚的元素,都被上海人与生俱来的精明的设计大网罩住,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比如石库门,比如外滩两岸,无论如何评价,至少在文化连接意识上,在文化自恋热爱上,我们有差距----由此回看北上广,三地文化特色也许就会更加清楚,因为意识和态度之中,就有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文化作为,而每一座大城又都是在这种作为中被今人不断塑造的。也许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子孙才能心平气和地评价我们今天三城人的作为吧?奥运会、世博会、亚运会有可能是评价的三个时间节点。惟愿日后的读者,可以读到今天的一点关于北上广的一个文化人的一点想法。

四、文学的地域特色也是文化竞争力

现在讲文化竞争力、软实力输出,主要着眼点在世界,苹果、好莱坞都是文化输出的典型例子。其实在大中国,地域之间依然也存在一种博弈,文化北伐就是广东为强势的博弈,但眼下呢,似乎回到低调务实的特性,弱势成为常态。如果一直处于弱势地位,文化竞争力不强,就有可能永远是产业低端,永远跟在别人后头。就此来看,我以为,文学的地域特色也是文化竞争力。

有人认为,具有地域特色的好作品需要耐心等待。我则以为等待时间是偏消极的,我更偏向于文化描述,就是主动去描述一种文化。举个例子,一个人在成为名人前可能是很平淡的,成为名人后其特征就会被强化描述。英国人也是在文化描述中逐渐成为闻名于世的绅士风度的。所以我们要学会歌颂、张扬我们的文化。最近我在2012增城广州青年文艺批评论坛上的发言就直接批评了广州文学缺少特色,我觉得如果只是谈些可谈可不谈的问题意思不大,还是要主动去描述、去强化、去宣传,去热爱,广州行事低调务实,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东西少了一点,激烈激情的形式和表达少了点,在信息爆炸的社会容易被其他区域淹没。,增强文化竞争力需要一批文化人艺术家的坚持,高调一点也无妨,张扬一点也可爱。

最近我在天津参观梁启超的故居,看到他的书房,他当年在书房里策划的事情都是很激烈、很暴力的,他当年的《少年中国说》也是充满理想和激情的表达,他是既务实又高调的典范。我的焦虑还在于广州文化人淡定后面的淡漠乃至冷漠,在广州人的价值观里,对文学、艺术、著书、学问的崇尚其实不如许多内地人,务实的商道似为主流,不必顽强地坚持哪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实惠实利最重要,这是大优点,也是大缺点。经济发展到一定的水准,文化坚持的问题就会出来。问题很复杂,后果很严重,没有崇尚,没有坚持,没有痴迷,何来地域特色?何来文化吸引力?何来传统继承?何来发扬光大?

苛刻地说,我至今还没有读到当代广州作家作品里有我感受到的广州生活,甚至至今没有超过欧阳山的《三家巷》,为什么?值得探讨,是外来人口太多?是中原文化强势遮蔽?你看广州每个区的感觉都有所不同,越秀、荔湾是老区,上下九、沙面是老地方,天河、黄埔是新区,是广州城中的另一座城,所以成分有点多元,京沪我想也会有类似情况,但他们文学的主流特征很强大很鲜明。从老舍到刘心武、王朔,从张爱玲到王安忆,你读王安忆《长恨歌》的开头,以及最好一章“老克腊”的出场,你会感叹上海作家为何把上海的殖民文化吃得那么深透?!王琦瑶几乎就是上海一百年的一个背影,从张爱玲到王安忆,有一个传统在延续------这些我们广州文学界都远远不及。关键是现实生活里有浓浓的地域特色,不但弥散日常,而且十分鲜明,但文学艺术没有表现出来或者表现得不够到位,这是急迫的文化建设问题。历史与现实之间、传统与时尚之间、本土与世界之间、长辈与青年之间,有一条或隐或现的文化链,其实这也是文化创意产业寻找的黄金链啊!

五、个人定力和文化自信

有人经常追问什么是广州的特色?我以为不难体会,比如务实、注重生活、重视商道等等。我每年都让我的学生进行地域特色的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很多新客家人为什么喜欢来到这个南方城市,是从两个方面得益最多:一是生活好,工资高,二是有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去年陈丹青在暨南大学开讲座,人们排着队来听,因为他是说真话的人。有人问他,有人说广州是文化沙漠,你怎么看待?陈丹青说广州怎么会是文化沙漠,全国最好的媒体、最好的刊物全都在广州,真正的革命历史是从广东开始的,伟大的改革开放也是从广东开始的。这些都是广州可以引以为傲的特色。

广东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不可或缺的部分,因为中原文化离海洋远,而广东“离中原很远很远,离海洋很近很近”,我很喜欢这两句话。历史上,清末全国幼童出国留学,其中有70%-80%都是广东人。17、18世纪广东人下南洋,去美国的劳工有多少人,看开平碉楼的图片展览我感受深刻,有一张图片拍的是当年码头上人山人海,大家涌上船去国外打工,但我们的历史叙述只是抓住了“卖猪仔”。其中蕴含的广东人精神其实很可以一说,但因为不了解,因为历史遮蔽,我们很多艺术作品没有把它们挖掘和表现出来。文学是精神的废墟,艺术是城市的记忆。一座城市有没有文化就在于有没有记忆,美国、欧洲都非常珍视自己的历史。每个地方的历史都是本土艺术创作的资源。

一位作家艺术家如何表现地域特色?我以为首先需要个人定力和文化自信。有没有文化自信、热不热爱这个地方要看自己,这是主观意识的问题。不要被中原文化同化,为什么凡事都以北京为标准?南方要有南方的标准,这是文化自信的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会热爱这里,艺术家是最敏感的人,更要感受、确认和表达这种热爱,这是观念问题,本土意识。台湾、日本作家都很有本土意识。越是弱势越要有文化自信。在广州的时候我们总是爱批评广州,去了其他地方,有反差才发现广州的好。相较而言,广州还是比较舒服讲礼貌的城市,比较尊重个人和有秩序的地方。“远看草青近看无”,艺术家要思考,为什么广州那么吸引人,感觉比结论重要,要以热爱执着的心态描述强调城市的特色。

六、一座城市的独特感情与认同意识

我们居住的广州城,有西关小姐和东山少爷,有西关大屋和东山洋楼,也有上海城类似的历史文化背景,如今也有旧城改造后的创意园之类的微风景去处,但上海做法依然大有启迪,无由地在脑海里冒出一句——“有一种城建,叫延续”,意思就是城市改造,需要保护和延续传统,上海几处的石库门改造都很成功,值得学习,值得琢磨。《全球城市史》的作者乔尔·科特金说过:“一个伟大城市所依靠的城市居民对他们的城市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独特感情,最终必须通过一种共同享有的认同意识将全体居民凝聚在一起。”每一座城市,都有其精神,都有其风貌,都有其认同意识,方方面面,主流支流,虚虚实实,抽象具象----你又分的清哪些是实,哪些是虚,哪些又是虚实相间?我以为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就是关于城市精神虚与实的最好参照物之一。另外,上述三地文化旅游,人气极旺,令人羡慕。岁月往昔,有一条文化链,其实也是文化创意产业寻找的黄金链啊!

(江冰: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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