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哭说笑说三国(读稗琐话一)

小引

古人云，小说乃“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的确，小说源自民间，虽多为市井闲谈、家常琐语，但却生机灵趣泼泼然。读小说，可以知风俗，广见闻，既娱目，又醒心。因此，无事心闲时，读点稗官野史，拣取一些逸闻趣事、里巷俳谈，煮一杯香茗，品味世态炎凉，感受人情冷暖，此亦人生之一大快事也。

大凡读过《三国演义》的人，想必都会对其中一些主要人物的哭与笑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哭与笑,本来是人类喜怒哀乐之情的自然流露。当哭不哭，当笑不笑，当哭却笑，当笑却哭，都是不正常的。可是在《三国演义》中，哭与笑不仅仅是基于情感表达的需要，往往暗藏玄机，耐人寻味，令人拍案叫绝！

先说“哭”吧，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三国的男儿们一旦哭起来，一点都不比小女子逊色，而且哭的花样真多，或大哭，或悲泣，或挥泪，或哀恸，或涕泪交零，或潸然泪下……这其中最善哭的，自然非刘备莫属了。老话说：“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可这能说明刘备性格懦弱或多愁善感吗？在与群雄逐鹿的过程中，刘备经常被人打得东逃西窜，丢妻弃子，狼狈不堪，可是你看他哭过吗？他坚强得很呢！然而，当他欲得人心，或有图谋时，他的眼眶就变得很浅，搁不住泪水的沉重，随时都能夺眶而出。

初遇赵云，刘备就摆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亲热得要命，他太想得到这位英俊潇洒、武艺超群的英雄的辅佐了，可又不能夺人所爱，当时赵云在公孙瓒手下当差。于是，在与赵云分别时，刘备就紧紧拉着赵云的手，泪汪汪的，不忍相离。结果，公孙瓒死后，赵云既不投曹操，也不奔袁绍，而是单枪匹马地在茫茫的荒原中四处寻找颠沛失所的刘备。

当徐庶要离开刘备时，刘设宴为他送行，惨兮兮地说：“我刘备分浅缘薄啊，不能与先生共事。你这一走，我感觉就像失了左右手。从此，你我可就天各一方了！”说罢，泪如雨下。徐庶乘马离去，他又哭着说：“徐庶走了！我可怎么办呀？”一边哭，一边指着前面的树林说：“我想把这片树木都砍了。”手下人都感到纳闷，大白天去砍树林干什么呀？刘备就说：“我恨这片树林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不能亲眼目送徐庶离去。”这可把徐庶感动坏了，走了一程，又回来说：“哎呀，你看我心里乱得一团糟，竟然忘了这里就有一大贤。你何不去求他呢！”刘备说：“这个人跟你比，怎么样？”徐庶说：“那无异于驽马比麒麟、寒鸦赛凤凰！”刘备一听，就破涕为笑了。

在隆中，刘备听了诸葛亮的一席话，真觉得如拨云见日一般。他兴奋不已地请求诸葛亮出山。可是，诸葛却很淡漠地说：“我一向喜欢耕田，不想为俗事操心，恕难从命！”刘备当场就哭了，他哽咽着说：“先生，你怎能不出山呢？你没看到天下百姓都在受苦受难吗？”诸葛亮一听就受不了了，因为古代的知识分子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向来多有忧国忧民的怀抱，现在刘备拿老百姓受苦受难来说事，并且说得那么悲切动人，都“泪沾袍袖，衣襟尽湿”了，诸葛亮还能坐得住吗？

白帝城托孤时，刘备一手掩泪，一手拉着诸葛亮的手，哭着说：“你比曹丕强多了，一定能安邦定国。我的儿子你能辅佐就辅佐，如果他不成器，你就亲自做成都之主吧！”他说这话，明摆着对诸葛亮不放心啊！可是，听起来却以国事为重，感人肺腑，难怪诸葛亮听了，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当即哭着表示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曹操大军南下，刘备明知不是对手，便让关羽率领主力部队先从水路转移了，然后他才逃跑。逃跑时，大约有十万百姓追随。你想，老百姓都是拉家带口，赶猪牵羊的，怎么跑啊？特别是渡江的时候，船只不够，老百姓都争先恐后，哭声震地，场面异常凄惨。刘备看了后，就站在船头，发表了一段声泪俱下的演说：“老天啊！为我一人，竟让百姓遭受这样的大难，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呀！”说罢，就一头栽向江心，身边的人赶紧把他抱住了。这当然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做。可是岸边的老百姓都被感动坏了，哭着说：“这样仁义的主子，我们不追随他，还追随什么人呢？”

东吴招亲，刘备在温柔富贵乡中迷醉了一番后，打算逃离。可是怎么逃呢？来硬的，显然不行。只见他又长吁短叹，低首垂泪了。孙权妹妹见状就说：“夫君啊，你怎么会如此不开心呢？”刘备说：“我能开心得起来吗？眼看就要过年了，我祖宗的坟都在江对面呢。平时我不孝顺，现在过年了，总该给他们上上坟吧。可是，真要让我离开你，我又实在舍不得；不走的话，我又牵挂着那面。”孙夫人多么冰雪聪明啊！她笑了，说：“夫君，你就不要骗我啦！我知道你想逃跑，既然我已嫁给你了，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刘备听了，激动不已，说：“难得夫人如此深明大义！可是，我们怎么脱身呢？”夫人说：“要不，找个借口。年初一，哥哥不是要宴请大臣吗？我们就借机说要到江边隔江祭拜你的祖先。”为了使计谋能得逞，刘备又去拜见丈母娘吴国太，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苦衷。丈母娘说：“女婿，你不用担心，这事包在我身上！”结果，刘备就在老婆和丈母娘的双重保护下，逃之夭夭了。

鲁肃奉命来向刘备讨要荆州，因为荆州是刘备当初打欠条借东吴的。刘备自然不肯归还，但是又不好当面耍无赖。于是，鲁肃一开口，刘备就“掩面大哭”，并且“哭声不绝”，劝都劝不住。诸葛亮则在一旁解释刘备为何这么伤心，因为刘备不忍心去夺刘璋的西川，可要是归还荆州，眼下就无立足之地了。刘备呢，就配合诸葛亮，“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哭得鲁肃乱了方寸，反过来安慰刘备，答应回去替刘备说说情。

刘备的这些哭，显然都是别有用心，属于一种以柔克刚的“攻心之术”；不过，由于他表演得太逼真了，所以当事人无不为其真情、仁义所打动，甘愿为其出生入死。这也说明，打江山也不全靠武力来角胜负，善于以情动人也是制胜的法宝之一。

与刘备相比，曹操也是哭林高手。只不过他的哭，往往出人意表，让人捉摸不透。曹操最拿手的,是哭死人给活人看。有一次，他因风流好色，奸占张绣之婶邹氏，遭到张绣偷袭，导致典韦舍身救主，被射成了“刺猬”，他的长子、爱侄也丢了小命。他亲自哭奠，并对众将说：“我死了儿子、侄子，都没感到这么悲痛！唯独失去典韦，让我不想号泣都不行啊！”听他这么哭诉，众将都唏嘘不已。曹操为什么要在哭泣时这么当众表白呢？这无疑是为了借“号泣”减轻自己的风流罪过，并以此感动部下。

曹操第二次去讨伐张绣，走到淯水时，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得众人都惊慌失措，问他为何而哭，他说：“我是想到去年典韦就死在这里，一时悲从中来，不由不哭！”说完，便下令屯住军马，大设祭筵，亲自拈香哭拜，三军无不感叹。毛宗岗说：“曹操哭典韦，并非真为典韦难过。他哭一个已死的典韦，是为了让手下那些未死的‘典韦’都受到感奋，为之卖命。他的哭，并非因他为人忠厚，而恰恰表现了奸雄本色。”

赤壁之战大败后，曹操败走华容道，关羽念故旧之情放了他，他本应偷着乐，不料又突然“仰天大恸”，众谋士都感到莫名其妙，他便说：“我这是哭郭嘉呀，如果郭嘉活着，决不会让我遭受如此惨败！”说着，又捶胸大哭：“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结果，羞得众谋士无地自容。毛宗岗说：“曹操以前哭典韦，那是为了激励众将士；而这次哭郭嘉，则是有意羞辱众将士。没想到奸雄的眼泪，既可作钱帛用，又可作挺杖用。奸雄之奸，真是奸得可爱！”又说：“宜哭反笑，宜笑反哭，奸雄哭笑，与人不同。”在此之前，曹操率众逃命，曾大笑过三次，本意是想贬低诸葛亮、周瑜，掩饰其恐慌和沮丧情绪，振作士气，可事实上一次又一次地嘲笑了自己：在乌林之西，“马上仰面大笑不止”，被赵子龙大杀一阵；在葫芦口，“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又被张飞杀得人仰马翻；至华容道，“在马上扬鞭大笑”，关云长又横刀立马，截断去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他又哭得呼天抢地，这不是反复无常，令人匪夷所思吗？

董卓乱政，司徒王允等无计大哭。曹操抚掌大笑说：“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这种笑既是对满朝文武窝囊、无能的嘲弄，又是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表现。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一见刘备就拍手笑道：“在家做得好大事！”吓得刘备屁滚尿流，还疑心“衣带诏”之事泄露了呢，谁知这是曹操在瞎咋呼。

曹操虽然擅长笑里藏刀，不过他也有被人当面笑傻了的时候。阚泽奉命来献诈降书，他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忽然拍案张目大怒道：“黄盖用苦肉计，令你下诈降书，想要就中取事！你怎么敢来戏侮我？”没想到阚泽“面不改容，仰天大笑”。这一笑，就笑得曹操的头脑开始缺氧了。不过，他仍然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我已识破了你的奸计，你为什么还敢哂笑？”阚泽就说：“我不笑你，我笑黄盖没有识人之明，居然想投靠你！”曹操又自以为是地说：“我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奸伪之道。你这条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了我？”阚泽又哈哈大笑说：“亏你也不惶恐，还敢自夸熟读兵书！倘若你不及早收兵，一定会被周瑜生擒活捉的！”这一笑更把曹操给笑懵了。等阚泽说出曹操的可笑之处后，曹操不仅向阚泽致歉，还自嘲“见事不明”，感到喜出望外。赤壁大战前，曹操横槊赋诗，一会儿嘲笑周瑜、鲁肃不识天时，一会儿又嘲笑刘备、孔明蚍蜉撼树，还大笑扬言要将大小乔收归己用，这些笑都表现了他的志骄意满、不可一世。

还有诸葛亮的笑，往往也是玄秘难测、意味深长。一次，他与周瑜商议，各于手心书写破曹之计，写好后，“两个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观看，皆大笑”。原来英雄所见略同，故而忍不住大笑。周瑜因忧虑冬天不刮东南风而卧病在床，诸葛亮前来探望，周瑜说：“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诸葛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又岂能预料？”又神秘兮兮地笑道：“我有一药方，可令都督气顺！”于是便写了十六个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周瑜看了大笑，顿时精神抖擞。后来，周瑜设美人计，要刘备到东吴招亲，想用糖衣炮弹放倒刘备，诸葛亮又大笑说：“周瑜虽能用计，岂能出诸葛亮之料乎！”结果，这一笑便让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周瑜被他活活气死后，他又赶到江东吊孝，在周瑜棺前“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为人憨厚的鲁肃见状就想：“孔明真是多情之人啊！只怪公瑾气量太小了，自己把自己给气死了。”平心而论，诸葛亮这一次大哭多少有些真诚，因为棋逢对手对一个天才来说，可遇不可求，所以周瑜一死，诸葛亮忍不住悲叹：“从此天下，再无知音了！”

如果说诸葛亮的哭笑，生动地展现了他足智多谋的智者风采，那么还有一些自作聪明者洋洋自得的大笑，就显得可悲、可笑又可叹了。如马谡这个人一向夸夸其谈，自以为“熟读兵书，颇知兵法”，自告奋勇去守街亭，先后三次笑话别人：一笑“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二笑王平“真女子之见！兵法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三笑前来察看地势的司马懿，狂妄至极地说：“彼若有命，不来围山！”这些大笑适足以展示一个书呆子自我膨胀时的可笑嘴脸。司马懿看了马谡的布阵后，就轻蔑地笑道：“徒有虚名，乃庸才耳！”

三国男儿的哭与笑自然是精彩纷呈的了，而一些女性的哭笑表演也令人大开眼界。其中最脍炙人口的，当数貂蝉巧施连环计的故事。吕布进入董卓府中偷窥，貂蝉发现后，便故意颦蹙双眉，做出忧愁不乐之态，还用罗帕频频拭泪，真是“笑亦倾人，颦亦倾人”！吕布入内向董卓问安。董卓已睡。貂蝉便在床后探出半身，泪眼婆娑地望着吕布，先用纤纤玉手指着自家心口，又用手指着董卓，“挥泪不止”。吕布的心灵玻璃碎了一地。在凤仪亭，貂蝉倒在吕布怀里哭得花枝乱颤，接着又要投荷池自尽。吕布哭了，发狠道：“我今生若不能以你为妻，还算是什么英雄好汉？”吕布嘴上虽然这样说，到底有些心怯，生怕被董卓撞见。貂蝉于是又“泪下如雨”，哭泣道：“我在深闺之中，听到你的大名，如雷灌耳！我还以为你是当世第一大英雄呢？谁想到你反而要受他人的控制！”如此一哭一激，就激起了吕布杀董卓之心。后来，董卓听信李儒之言，想将貂蝉赐给吕布。貂蝉大惊，哭道：“我的身子已给了你这个大贵人，你居然还要把我赐给家奴，我宁死也不受辱！”说完，拔剑就要自刎。董卓慌忙夺下剑来，抱住她说：“傻瓜，我这是在戏弄你呢！”貂蝉又倒在董卓怀里掩面大哭说：“这一定是李儒出的馊主意！李儒与吕布交情深厚，故意设下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我恨不得生吃了他！”董卓带貂蝉要到郿坞去了，吕布在稠人广众之中眼睁睁地望着车内，貂蝉就虚掩其面，做出痛哭的情状，再次把仇恨的种子播散在吕布的心里，最终用自己的哭笑葬送了董卓的性命。

由此可见，《三国演义》中的男男女女们是多么擅长哭笑，他们哭出了智慧，笑出了性格，以变幻莫测的哭笑演绎了一个又一个妙不可言的故事，让人叹为观止。他们的哭笑不仅大大增加了小说的艺术魅力，也带给了读者丰富的智慧启迪。

（原载《中国古代小说网》）